边疆有白马,其名曰月光。近日,《亚洲周刊》十大小说奖得主卢一萍短篇小说集《名叫月光的骏马》出版。小说集收集了他在不同时期创作的10个关于骏马的故事,草原、骏马、月光、边疆、荒漠、军营……这是辽阔的西部风光,也是高原上的爱、别、离。
见证初恋美好月光一样的小马驹,陪着战士寻找丢失军马的雪青马,与吉普车赛跑的红马,知人性的老黑……从茫茫大漠到边疆哨所,骏马承载着高原汉子的豪迈与细腻、铁血与柔情、善良与澄澈。卢一萍用诗意的语言,描摹出一部神秘悠远、雄浑瑰丽的西部高原心灵史。
为马唱一曲挽歌
记者:近日读了您这本《名叫月光的骏马》,从中感受到了当代小说中一番不同的气象,我非常喜欢这些故事以及您文字的气质。《名叫月光的骏马》收录了您在不同时期所书写的10篇关于骏马的小说。请问何以想到集结这样一本以“骏马”为主题的小说?
卢一萍:应该说这是一部与骏马有关的短篇小说集,因为有些小说不是完全写骏马的,它有时只是作为一个意象、一个符号、一个情节出现在小说里。之所以集结这样一部小说集,是因为我写了这些小说,它们流散在那里。通过这次结集,让它们团聚了。当然,这也因此成就了一本具有“主题性”的书,具有了一种殊异的面貌,它“异质”的特点是我所追求的,也是我喜欢的。
小说出版后,我得到了作家朋友和读者朋友的一些反馈,他们给予了好评,给予了鼓励。这作为一本短篇小说集,是颇为难得的,这让我很欣慰,也深受鼓舞。
记者:从小说集中可以看出,你对马有很深的情感。
卢一萍:我从小就喜欢马。涂鸦中,涂马的时候最多。我曾在驻帕米尔高原某边防团工作过数年,担任过排长、文化干事,那时在边防连,我们的日常生活、边境巡逻,很多时候还是要靠军马。我到边关的第一课,就是学会骑马。军马跟士兵一样,它也是我们的战友,所以,我对马的感情很深。在新疆生活、工作、旅行,马也是我最常见到的动物,在草原地区更是。这里的人对马的感情都很深,所以到处都流传着有关马的传说和神话。
记者:那是不是可以说,《名叫月光的骏马》也是你为马唱的一曲挽歌?
卢一萍:可以这么说。
现在,马已被彻底地驱逐到了道路的一侧,过去谈良马,而今说名车。只有怀有古典情结的人还在怀念良马。到处都是面目全非的草原和已经荒芜、废弃的古道。更多时候,我只能在已逝的时光中聆听马群的嘶鸣。
我写过散文《传说之马》,大意是说,马已退出人类生活的舞台,但在过去,只要有道路的地方,就能听到马的嘶鸣,铁蹄所到之处,道路也随之存在。如果用一句诗意的话来说,道路是马的生命,马是道路最纯洁的血液。二者相互依存。
毫无疑问,马作为动物中的俊杰,是被现代文明抛弃得最为彻底的。它们曾经用奔驰的方式踏出了“马路”……人们至今仍以它称呼宽阔的大道;它们曾经像现在的汽车一样,给人类带来极大的方便,上至皇亲国戚、王侯将相,下至官绅富豪、平民百姓,都使用过它们。甚至可以说,数千年的人类历史和文明都是它们承载的,直至近代,我们还可以听见它们在烽火硝烟中的嘶鸣声。翻开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我们除了听见她所创造的文明的回音,看到刀光剑影的征杀,我们无法回避马类疾驰的身影,无法不听见它们席卷苍茫时空的、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无法不闻到弥漫在每一页史书上的马类的气息。马以其驰骋之姿,贯串着过去的时空,与人类一道,书写人类历史,创造人类文明。
历史中少有马类功劳的载录,但文人雅士歌颂怀念或以其自喻的文字,却是不少。你想想,若没有马,成吉思汗要踏遍中亚山水,远征欧洲,恐怕只能是一个神话;而蒙古族土尔扈牧部众为摆脱俄国的奴役,毅然焚毁家园,从伏尔加河畔举义返回祖邦,也只能是一个梦想。
人马相随,弓马相配,好马配英雄,良骥随俊杰。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了人类创造文明和历史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而现在,除了在地处边荒的穷僻之地还可以看到它们那显得孤寂的身影外,在其他地方是很难听到它们的嘶鸣了。
所以,我要在自己的文字中给予其一席之地。
书写那片辽阔的荒芜之地
记者:我了解到您有26年军旅生涯,且行走西北,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您可否以《名叫月光的骏马》中的某一篇为例,谈谈如何把“故事”变成“小说”?
卢一萍:我说过,故事不是小说。故事离小说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来填补这段距离的就是“文学性”。一篇小说要具有文学性,得靠语言、结构、人物形象以及作品本身所传达的意义来完成。
以《七年前那场赛马》这篇小说为例,这篇小说是我2007年写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我写的故事大多不复杂。就是写一个边防连的青年军官卢克和塔吉克族青年马木提江本是好朋友,他们都爱上了塔吉克族姑娘萨娜,两人都希望萨娜能生活幸福。卢克担心萨娜远离故土和亲人,到异地生活不习惯,虽然非常爱她,却希望她嫁给青梅竹马的马木提江;马木提江则希望萨娜能跟着卢克去她想象中的天堂一样的城市里去过现代而美好的生活。最后,他们决定用一场赛马来决定萨娜的归属。两人都是非常优秀的骑手,但马木提江先卢克一个马头的距离,他最终迎娶了萨娜。
故事看似简单,但细节的处理和心理的描写却很难把握。其中所写高原风光辽阔壮美、情节波澜起伏,我自己还是很满意的。小说虽然写的是一个颇为纯美的爱情故事,但却超越了爱情本身,使那种爱显得更为广阔。
记者:接着上一个问题,您的军旅生涯和行走西部的经历,是与多数普通人或者作家不同的生命体验。这是您的作品题材和气质都非常独特的原因所在吗?也是您创作的不竭源泉吗?
卢一萍:每个作家都想把自己与其他作家区别开来,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每个作家都想把自己的这部作品与另一部作品区别开来,从而超越自己——这也是写作的魅力所在。我的军旅生涯和行走西部的经历,决定了我后来的小说的面貌,使我找到了自己写作的场域,即塔克拉玛干沙漠及世界屋脊这个辽阔地域——至少我此前的写作是在这个场域里。
我建立这个场域并非有意为之,它是伴随着我的命运逐步形成的。很重要的是,我发现,这个场域是文学的边界和荒原,那里的风景很少被诗人吟唱过,那里的人及其命运很少被作家关注过,那里的过往或者说历史很少有作家表达过。这从某个方面来说,使我产生了作家的“责任感”,其实,也可以这么说,书写那个荒芜之地本是一个写作者的义务。
我在那片地域往复奔波,前后计有10余年时间,但它回馈给我的,实在丰富,的确可谓取之不尽。但那个地区是如此辽阔,可开垦的地方太多,凭我之力,是永远开拓不尽的。所以,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并书写那里。
边疆线上的女性之美
记者:我个人非常喜欢《最高处的雪原》这一篇。在我看来,这堪称一篇饲养战马的战士的“史诗”,故事让我非常动容。请问现实中战士与马的感情就是如此吗?您认为这篇非常淋漓地写出了战士与马的感情吗?
卢一萍:1998年,我到西藏阿里采访时,听来了那个故事。故事其实发生在1950年8月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进藏先遣连解放阿里时。我当时听了就很感动。那个故事因此立马打动了我,激起了我创作一篇小说的愿望。我长期在边疆生活,经常走马边关,对战士与军马之间的感情有很深的了解。我想写一篇纯粹的军人与战马关系的小说。1998年8月,还在采访的路上,我把那个故事的时间模糊了,把它写成了小说。小说虽然不长,写得也不好,但倾注了我对军马的感情,我愿写出人马之间那种非凡的情谊。
记者:这些小说中的女性让人印象深刻,《北京吉普》中的娜依,《银绳般的雪》中的德吉梅朵,《名叫月光的骏马》中的巴娜玛柯等。给我的感觉是,她们是世界屋脊上一朵朵热情的花朵。您能谈谈笔下的这些高原青年女性形象吗?
卢一萍:作为一名男作家,女人是姐妹、恋人、妻子、母亲、祖母,她们都是我愿意无条件去爱的人。所以,女人在我的心目中,她们代表这个世界完美的一面,我愿意歌颂她们。所以,在我的笔下,我愿意塑造美好的女性形象。
我几乎走遍了西部边防一线的所有哨所,从中蒙边境的荒凉地带到天山深处,从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腹地、阿里高原,再到喜马拉雅南麓,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知道,很多哨所都位于人烟稀少之地,不少哨所其实就地处无人区里。那些地方除了哨所官兵,很难见到其他人,要见到女性自然就更不容易了。所以,我认为,边防官兵对女性更为宽容,对女性之美也有更深刻的理解。
记者:您介意不介意给您或者您的作品贴标签,比如硬汉、血性、先锋等等?
卢一萍:我不介意,因为那是我的作品传递给读者的信息,也是他们的阅读感受。他们要给我的作品贴什么标签,是他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