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瑶和托马斯在恩兰楼前合影。记者 陈梦婕 摄

“回家了！这么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日前，在闽清六都医院的恩兰楼前，来自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托马斯·海门薇（Thomas Hemenway，以下简称“托马斯”）和北京的黄瑶留下合影。这座砖木结构的小洋楼是百年前他们的先人茹丝·V.海门薇（Ruth V. Hemenway，以下简称“海门薇”）和兰玛利亚（Mary Carleton）医生一起盖起来的，楼前海门薇亲手种下的荔枝树依然年年挂果。跨越重洋的相认，让这个曾经离散的家庭得以团圆，也让一段百年往事走出历史的尘烟。

中国养女

黄瑶，“80后”北京姑娘，外婆叫华星，太婆是海门薇。11月，在福州三山文化园的福州抗日志士纪念墙上，新镌刻上了几个外国友人的名字，海门薇便在其中。黄瑶说，外婆华星今年3月过世，家人把她安葬在三山文化园。她7岁那年和养母海门薇分开，从此再未见面。直到过世，海门薇家的厨房墙上，依然贴着华星幼年时期的照片。没想到，在都离开人世后，母女俩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时间回溯到1920年，正在美国塔夫脱医学院学习的海门薇偶然听了一场中国女医生石美玉的报告，中国缺医少药的情况让她深受震撼。她在日记里写道：“石美玉医生的话还没有讲完，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要把我的能力和知识贡献给中国的医疗事业。”为此，海门薇随后加入美以美教会，成为一名医学传教士，并于1924年1月受教会派遣来到闽清六都善牧医院工作，成为该院的第二任院长，接替在闽清服务了近30年的美国兰玛利亚医生，这一干就是12年。

1929年的夏天，在医院同事张宗岱的介绍下，海门薇收养了一名一个月大的女婴（张宗岱堂妹）。此时，她的另一个养女已经12岁了。海门薇专门请了老师来给孩子起学名，两个孩子分别得名“华晖”和“华星”，寓意中国的阳光和星光。海门薇写道：“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对她们抱着很大的希望，她们将是新中国的公民。”

1931年，海门薇与养女华晖（右）和华星合影。（受访者供图）

海门薇细致地写下华星成长的点滴变化：长高了几分，体重添了多少，无不记录在册。从华星幼年和小朋友的一张合影可见，她的身高明显高于同龄人。华星曾和黄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海门薇常让她来当“样板”，向乡邻们推广给孩子喝牛奶的好处等婴幼儿科学喂养知识。在物资与保健知识严重匮乏的年代，华星俨然成了一部鲜活的科普教材。

黄瑶还在家族相册中惊喜地发现，外婆中学时参加过男女混合篮球赛。“这在妇女解放尚且是一大难题的年代是难以想象的，说明她从小就接受了开放自由的教育，格外阳光自信。”黄瑶说，海门薇的影响在华星成年后的工作经历中依然可见。她在宁夏医学院任教，带领科研团队研制各种电生理仪器，拼搏钻研的精神丝毫不输男同事。

1937年夏天，海门薇通过中国红十字会申请前往重庆支援抗日，不忍年幼的华星跟随奔波、忍受战乱之苦，便将她托付给六都医院的同事。海门薇在日记中写道：“我目送三嫂（医院工友）和华星乘滑竿沿着牯岭山（我们正在江西庐山牯岭度假）的石阶蜿蜒而下，渐行渐远。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我恍惚间觉得生命中最珍贵的一切都已随之消逝。”

分别后，母女俩还经常通信。海门薇的遗物中珍藏着一封1940年华星写给她的家信：“亲爱的妈妈，你所写的几封信和几本书我已经收到了，我现在在闽清医院都平安，很久没有飞机来，请你不要挂念。我下学期若没有去四川，就往六都毓真读五年下期。”1941年，海门薇因身体原因被迫返回美国，且因为证件问题无法带走华星。牯岭一别，竟成永诀。

中美恢复建交之后，海门薇曾托人回国找过华星，遗憾未果。所幸，华晖夫妇在美国一直陪伴她至终老。黄瑶告诉记者，20世纪80年代，华晖与华星重新建立了联系。姐妹俩儿时一同长大，虽然年龄相差13岁，但感情很好。两人兴奋地互换了家族照片。黄瑶的外公去美国开会学习时还见到华晖一家，受到热情的接待。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女孩有时一落地就面临被弃养的生存危机。华星险些被亲生父母送去做童养媳，华晖也被父母遗留在老家，是海门薇的守护，让两个中国女孩的命运从此被改写。

美国医生

托马斯这次“回家”始于一张泛黄的照片。25年前，他在网上发布了一张旧照，照片中，海门薇怀抱着华星，华晖偎依在一旁，手里还抱着个布娃娃。他未曾想到，这张照片成了自己这次来到中国的契机，让他得以重续亲情的纽带。

托马斯的祖上伊利亚·海门薇和海门薇的曾祖父詹姆斯·海门薇是亲兄弟。为了分享家族故事，2000年，托马斯决定建一个网站，其中一个专门介绍海门薇医生的网页很快引起了关注。不断有网友给他发来邮件，想要深入了解海门薇医生及其在华行医的事迹。有的人读过海门薇1977年出版的英文回忆录，有的是旅居美国的华人，有一位竟是华星儿子的同窗，还有几位是海门薇昔日同事的亲属。托马斯形容，这些消息仿佛让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记忆之墙出现了一道裂缝，惊喜接踵而至。

几年前，通过互联网，托马斯结识了张泓。张泓的爷爷张宗岱和奶奶月莲是海门薇在六都医院的同事，当年便是张宗岱把华星介绍给海门薇收养。2024年春天，张泓帮助托马斯联系上了黄瑶。在经过一年多的通信后，失散多年、远隔大洋两岸的亲人终于如愿回到闽清相见。

在恩兰楼前，六都医院前院长刘守光向托马斯和黄瑶讲起了这座小楼不凡的“身世”。当年，海门薇刚抵达闽清，便对医院艰苦的病房环境感到担忧，迫不及待想要改善病人的疗养环境。很快，她就与兰玛利亚一起建起了恩兰楼。这是当时闽清县最先进的一个标志性建筑物，楼内配置了取暖的壁炉和新式抽水马桶。距恩兰楼不远处，还建了一座10多米高的自来水塔供全院用水，大大改善了医院卫生条件。院内还安装了1千瓦的汽油发电机供照明用电，是福建省最早使用电灯的医疗机构。如今，闽清六都医院已是一座拥有300张床位的二级乙等医院，这和海门薇当年打下的基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刘守光曾为《海门薇医生在中国》一书的译稿做过校正。作为医者，他被海门薇医生的精神所感动。他告诉记者，海门薇在闽清的工作非常努力，兼通内、外、妇、儿等科业务，除了处理医院日常医疗外，她还经常主动下乡到各地巡诊，为民众科普卫生防疫知识。海门薇曾在日记中这样夸奖她的小马“帕特”：“帕特忠实地驮着我走过了艰难的山路。它曾跌入水中，从桥上摔落，甚至还从瀑布上栽了下去，并多次跌进稻田，但它总是勇敢地继续前行。”马尤如此，可见人跌过多少次！此外，海门薇还为医院先后设立了手术室、化验室，购置了汽车等设施，并在县城等地开办分诊所，一所护士学校也在她的努力下日渐完善。她还专门去看望过麻风村的病人和监狱犯人，给他们送去药品和食物，看病救人从不分贫富贵贱。难能可贵的是，抗日战争爆发后，海门薇不但选择留下，而且主动前往战地，在防空洞中为伤者做手术。从闽清到江西，再到战时的重庆，海门薇始终满腔热忱，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奉献于中国的医疗事业。

这次到闽清，托马斯和黄瑶一起去了坂东镇的六角桥，梅溪水从桥下淙淙流过。当年，海门薇乘着被当地人称作“鼠船”的小船一路从福州逆流而上，历时一天才能到六都。如今，路网畅通，这段车程只需短短一个多小时。“短暂的中国之旅，让我亲眼见证了这片古老土地上绽放的新篇章。”托马斯回国后，重读了海门薇的日记。日记中曾记录了一次闽清大火后，当地人辛勤地在还未完全冷却的灰烬中忙碌着重建家园和买卖的场景。海门薇写道：“眼前的景象令我内心再次涌起一阵惊叹，为这里的人民所蕴含的巨大潜力感到震撼。他们的背后，是绵延数千年的灿烂文明……他们的坚韧与毅力令我钦佩。他们的信念始终如一，甚至愿意为心中的正义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坚信中国人终将建立起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

“海门薇的预言成真了。”托马斯说，“中美两国人民都是伟大的民族，如今也肩负着共同引领世界的责任。”而人类的命运本就是一条交织的锦缎，善意与大爱永远是最坚实的桥梁，连接起世界的两岸。（记者 陈梦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