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沿着蛇鱼川河徒步了7个多小时,饶仕忠和几位村干部总算到了有信号的地方。
饶仕忠所在的石城镇黄峪口村,地处北京密云区的深山中。几年前,同样是一场暴雨,损毁了进村的路,也断了水、电,因此7月23日接到镇政府通知转移村民的时候,饶仕忠这个老支书丝毫不敢怠慢。
3天过去,预测的大雨没来,但他有预感,这雨还得下。饶仕忠坚持没让低洼地带的村民们回家,而这个决定,也让60多位村民没有身陷险境。
26日下午,大雨突降。在居民们拍摄的视频里,天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暴雨倾盆而下,山上也挂起了瀑布。根据气象部门发布的数据,7月26日下午到27日凌晨,北京市密云西北部地区迎来强降雨,达到特大暴雨级别,比饶仕忠想象的还要急、还要猛。
大雨冲坏了房子,冲毁了道路,也断了信号。为了尽快传递灾情和求援信息,蹚水下山是唯一的办法。在27日凌晨4点半,饶仕忠他们出发了。
暴雨没停,灾害持续升级,来不及等雨停了。那些没能及时转移的居民,凭着本能和善意相互救助。而外面的救援者们,则想尽一切办法突破暴雨和积水的围困,向着灾情严重地带搜索前进。
7月28日,消防救援人员在密云太师屯镇用冲锋舟转移被困居民。 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河”
为救援带来极大难度的或许不是暴雨,而是湍急难测的“河”。
这些“河”水色浑黄,从村镇附近的河道溢出,倒灌进来,盖住了村镇原本的水泥路、砖土院和菜地。塑料泡沫、垃圾桶、敞开的冰箱甚至酒瓶,漂在水面,水下则藏着石块、铁皮、高低不平的水泥板……湍流冲过,七零八碎的物件全部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和酸味。
到了这些形势复杂的地带,救援的冲锋舟不能贸然用舷外机助推,否则螺旋桨可能会刮地、被庄稼缠住,或者被暗涌的乱流拍向院墙,于是消防救援人员只能下水,前面一人拉、后面两人推,在没过胸口的浑水里蹚着前行。
在密云区太师屯镇,积水深到可以淹过一辆厢式货车。路边围墙只有一半露出水面,被困水中的人,有的骑着树杈,有的抠住墙角,还有的踮起脚尖站在屋顶上探望。
它还来得特别急,特别猛,“像黄河的大浪一样。”一位居民说,养的鸡和羊,全都被冲走淹死了,小区对面的墙也被冲倒,车子随水漂走,最后像火柴盒一样堆在一起。
如果不是幸运地抱住一棵树,北京市公安局密云分局太师屯派出所政委朱春华也会被激流冲走。那时他正试图营救一个2岁的小孩,在跳下水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木头,迎面撞上了一个浪花,人一下子被卷走了。
“我觉得自己在水里翻跟头,水是浑浊的,我的脑子是空的,眼前一片漆黑。”朱春华说,幸好自己懂些水性,被冲走10多米后,拼死抱住了一个排水管。然而排水管也经受不住水流的冲击,自己又被冲行数十米,最后瞄准时机,抱住了果树的一根树杈,才脱掉鞋裤,减轻装备,爬到了树上。
7月28日,密云沙太路一路口,一辆装载机正在街道上参与救援。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路
对于被洪水围困的人们来说,爬墙、搭梯子,想方设法去往高处,或许是通往安全地带唯一的路。
7月28日一场暴雨过后,平谷区金海湖镇将军关村村民王保全的腿破了皮。
“这是爬墙搓的,你得爬,得救人。”他指着伤口,头发有些凌乱,不知是沾了雨水还是汗水。暴雨前,村里曾通知村民,注意防汛。王保全一宿没睡,凌晨看到村里河水水位上涨,便赶紧回家叫家人起床。然而水流来得极快,王保全别无他法,只能在亲戚的帮助下,搭梯子从房顶爬出,又一起喊醒旁边熟睡的邻居,腿也是在这时蹭伤的。
在密云水库区域最新的卫星图上,陆地区域是淡灰色,发亮点是城镇,大片深色水域是密云水库,而细长条则是水库周边的河道——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些之前显示是陆地的区域,已经一片泽国。
回到现实中,最直观的表现就是部分道路被洪水冲垮了,有的地段,木桥被洪水撕裂,砖石塌在路边。大卡车不停地将土方和石块等物料从外面运进中断的道路处,挖掘机也马不停蹄地抓起碎石,填补到空缺地带。
海淀消防救援人员在怀柔深山转移被困群众,一旁公路已被冲毁。海淀消防救援支队供图
一些过于紧急的时刻,救援人员来不及等待道路完全修好,就穿过险路,赶赴需要驰援的村庄,那里有被困的村民和游客。
7月26日晚,部分游客被困在密云区石城镇域西北部的四合堂村,那里积水严重,车开不进去,密云消防救援支队的队员们,只能徒步四五公里抵达。路很难走,危险处,需要徒手扒着岩壁蹭过去。村里到处是激流,上报指挥部后,前方紧急调用了挖掘机开辟救援通道,村路时断时续,哪里破损就在哪里堆填砂石,让游客徒步出村。
这条由一段段砂石堆出的救援通道仅1米宽,低洼处水深1米,部分路段仍然比较危险。消防救援人员在险峻路段守在外侧,采用背、扶等方式,最终将27名游客转移到村外安全地带。
怀柔区琉璃庙镇双文铺村也是一样——受损路段约1.5公里,山体下方,白河湾湍急而过,人们要出村,只能攀爬山体坡面。
有的路段则全是黄褐色的淤泥。暴雨过后的密云西湾子新村,胡同里淤泥接近1米深,院子里、室内的淤泥也有几十厘米厚,村民们只能用铁锹开出一条路来。
因为道路和通信中断,部分深山村庄与外界失联,只能依靠直升机和无人机等设备进行探巡。在密云灾区,如果听到上空有螺旋桨盘旋的声音,或许就是北京警方警用直升机在空中勘查、救助伤员和转运群众。
矿泉水、面包、火腿肠、药品、氧气袋等救援物资,救生衣等救生逃生装备……都是通过直升机被投送到断水、断电紧缺生活必备物资地区和水位较高的地区。它们克服山区降雨能见度低,障碍物多、高压线遍布、地形复杂等困难因素,在180多个点位巡查,看见有人挥手求救、被困房顶,就会第一时间实施空中救援。
靠着直升机,一位预产期将近的孕妇离开了被围困的村落——密云大城子镇梯子峪村,因为连续强降雨引发山洪,水、电、网络全部中断,为确保安全,救援人员借这道空中之路,将她转运到密云区的临时停机坪,然后用救护车送往医院。
北京警方警用直升机正在转运被困群众。 北京市公安局供图
铲车和船
在受灾地区,人们不再依靠电动自行车、三轮车、公交车或是私家车出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变成了船和铲车。
车斗里往往站着五六位居民,他们大多没有携带太多行李,只背着小书包,尽量把更大的空间让给其他需要救援的邻居。车斗内,两名救援人员不断提醒居民,尽量往后靠,不要慌张。亮黄色的“大块头”启动,“突突突”地推开洪流,把人们运到安全地带。
王天宇就有一辆这样的铲车,是他2023年买的,平时没怎么用过。28日3点多,他和妻子被雨声吵醒,打算一起开铲车去给亲戚帮忙,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却被前来求助的居民围住。
葡萄园村有很多居民被困了!听到这个消息,王天宇顾不上不断上涨的洪水,开往有人被困的地方,“我只想着救人了。”
260斤的王天宇稳坐驾驶室中,紧紧把住方向盘。水又急又乱,一条几百米长的积水路段,既有纵向的湍流,也有数道横向的急流。行驶时,6吨重的铲车被洪水撞得颤颤巍巍,如果逆流而上,油门必须加到最大,一旦松油门就“走不动了”。
28日这天,这辆铲车也遭遇了生平第一次进水故障。
王天宇的铲车斗里,载着王利国、王利新、消防救援人员、被转移的群众以及气垫船。 受访者供图
上午9点,因为在急流中行驶太久,驾驶舱进水导致电子油门失效,在其他铲车的帮助下,王天宇把它弄回镇政府,正给电子油门控水时,拖着冲锋舟的王利国兄弟俩向他走来。
39岁的王利国和43岁的王利新从小在密云水库边长大,水性很好。
28日早上6点多,王利国看到视频,得知太师屯镇上的水已经涨起来了,许多人被困,赶紧拿出自家的气垫船,充上气、加满油,和哥哥王利新一起把气垫船抬上车,前往镇上受灾最严重的葡萄园村。
8点的太师屯镇主街,已经成了三四米深的奔涌河流,葡萄园村在马路对面,水流太急,没人敢下去。
王利国兄弟俩乘气垫船顺着水流,成功来到对岸水浅处,再贴着边,一点点进入胡同。两人下船,蹚过齐腰深的水,终于进入村子搜救。
进出村子的路极为惊险。一次进入胡同时,气垫船的螺旋桨被水里的烂衣服绞住,失去了动力的船被湍急的水急速冲走。“完了完了,他们被水冲走了。”屋顶上等待救援的人见状,朝他们着急地喊。
兄弟俩也慌了,“最开始脑中一片空白”,他们只能把住绳子,控制船身的平衡不让船倾覆。被冲出三百米左右,王利国抱住一棵大树,固定了船只。两个人把烂衣服从发动机里扯出来,大约半个小时后,气垫船重新发动,前去接人。看到他们重新出现,屋顶上的人相互通知“他们上来了”,给弟兄俩竖起了大拇指。
在水浅的地方,王天宇用铲车运送王利国兄弟和气垫船,一起去搜寻被困者。 受访者供图
遇到王天宇,也是灾情里的一种缘分。王利国之前只知道隔壁村子有这么个人,但不熟识。现在,他们利用铲车和船的优势互补,默契地组成了救援小组。遇到胡同口窄、铲车进不去的地方,就由气垫船先把被困人员送到车斗上,再由铲车把人“端”出去,碰到水急的地方,铲车也会把气垫船一起“端”过去。
然而一次运送时,铲车右侧前轮突然陷进将近一米深的坑中,翻斗瞬间向右侧倾倒,斗里的王家兄弟和船一起栽进水里。王天宇推动操作杆,将大臂下放,翻斗着地,撑起右侧前轮再倒车,最终人和车都顺利脱险。
一次次重复中,王天宇渐渐习惯用两个操作杆,控制大臂和翻斗,将铲车停在最稳当的位置,伸出翻斗,让被困者安全、快速地撤离。
遇到气垫船和车都进不去的房子,他们就翻墙进入院子,一家家排查被困人员。被困的大多是老人,人们喊得嗓子发不出声,“表情急得就要哭了”。看到这些,王天宇再没什么好怕的。
“当时就想着,那个人就离我50米。我加点油门,克服一下困难,我就能接到他。”王天宇自嘲,自己太胖,不适合搞救援,只适合坐在驾驶室开车。然而开车也不轻松,因为逆着急流而上,他好多次晕车想吐,但手却没停过。
下午3点多,他不得不停下来——糖尿病引发的低血糖犯了,他抓了3根火腿肠和2包干脆面,又坐进驾驶室,边吃边干。
王家兄弟也忙活到晚上7点左右,连午饭都没顾上吃。
王利国记不清他们转运了多少人。29日早上,他放心不下,又回了一趟葡萄园村。主街道上的水已经退去,村民和环卫工人在清理淤泥和垃圾。突然一个村民路过,喊住了他:“你等一下,我记得你,你就是昨天救我的那个人。”
怀柔区琉璃庙镇碾子湾村,消防救援人员和村民合力搭起了一座简易木桥,以运送救灾物资。新京报记者 王贵彬 摄
桥
大多数时候,人们记不太清救援人员的长相,只记得他们戴着统一的红色头盔,穿着橙色的救生衣。
或许是因为这些救援的人,有时留给受灾群众的只是背影或侧影——他们要背着难以行动的老人过积水,要么就是一手抬着轮椅,一手撑着塑料布挡雨。
在一些通行困难的地方,比如怀柔区琉璃庙镇双文铺村,他们会以“人拉人”的方式,在坡体间组成接力队伍,借助担架、绳梯等工具,手把手转移被困群众,遇到特殊情况,还要自己开辟一条新路。
怀柔区琉璃庙镇碾子湾村就是这样一座孤岛——因为连续强降雨,这里与外界失联,交通、电力、通信全面中断,还有百余游客被困。更糟糕的是,这里原有的桥梁被冲毁,水流湍急,绳桥无法固定,通行受阻。
为了尽快运送物资、转移人员,7月27日傍晚,消防救援人员跟对岸村民隔河喊话,约定次日一早共同“搭桥”。“明早六点,来这儿!”消防员扯着嗓子喊,第二天天刚亮,碾子湾村的村民就早早赶来。
搭桥的材料是就地取的——被洪水冲断的树。它们直径各异,最粗的超过成年人大腿,长度约七八米,大约可供10个人并排站上。
搭桥的场面忙碌而有序,村民们弓着腰,大声喊着口号,把木头往河对岸一点一点推。木头被河这边的消防员接住,使劲拉着绳索往岸边拖。人们身上被汗水浸透,经过四个小时的协作,这座由三根木头搭成的木桥,开始了它的使命。
消防员背着一大包物资,双手抓着安全绳,深一脚浅一脚地通过,尽管汗如雨下,嘴里却念叨着:“少喝水,好不容易运来的物资,留给村民”。
怀柔区碾子湾村,救援人员用大塑料盆转移被困游客。新京报记者 王贵彬 摄
为了让滞留的游客尽快渡河,村民和消防员也都想尽办法——他们找来酒店捞鱼的小船,又抬来一个底部布满青苔的大塑料盆,固定上绳索转移。
“这些天你很照顾我们。”要离开时,游客们望向饭店的老板,老板也红了眼眶。
他想起那个暴雨夜,一百多位客人在店里吃饭,看到水位上涨,便陆陆续续往饭店后面的山上跑,凌晨一点多安全了才下山。
水退了,游客们就在孤岛中抱团取暖。大队送来卫星电话,大家轮流报平安,都很珍惜通话时间,药物、生活用品也互相匀着用,他们一起做饭、收拾卫生,在户外搭起砖头,架起大锅,把被冲掉的门劈成柴火,接山上流下来的水烧开做饭。这一刻,他们成了一家人。
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徐鸣 秦冰 左琳 彭镜陶 张静姝 赵敏 刘思维 实习生 张启扬 张楠 姜妍羽
编辑 甘浩
校对 吴兴发